秋收以田野颜色变幻为序曲, 秋收起步于铁匠们的铁角声, 秋收是晒谷埕上的喧嚣, 秋收是星空下的故事, 秋收以布袋戏收场。 时序的推进源于阳光投射角逐日间微小的挪移,那是乾坤的力量。 乡村的秋收总是以颜色的变幻为序曲。盛夏里,稻田那份憋足劲的碧绿随着时序的推进开始泄气了,先是褪为浅绿的,再褪为淡绿,最后索性反转成了淡黄色。秋,也就近了。秋浓之际的田野已然寻不得一丝绿意,金风过处掀起稻菽千重浪。 田埂上,稻草人已站立了一整个夏季,谷穗低垂时节却懒散起来。秋风中稻草人的双臂无力地飘荡着,小鸟们早已识破这份虚伪,无惧它的存在,成串站在它的肩头上眺望丰收的田野,啁啾不休。 秋收,首先被唤醒的该算是镰刀了。 唤醒镰刀的是铁匠们的铁角声。铁匠从事的是季节性的营生,开镰前半个月他们就得起大早,为的是给各家各户的镰刀恢复锐性。他们挑着炉、铁马、铁榔头、风箱、木炭这些笨重的行头,一村一庄地巡游。每到一村总会在村口选取一方空地,架炉灶,接风箱,立铁马,支帐篷。一切妥当后就吆喝开来。他们的吆喝方式尤为独特,一语不吱,只拎着成串的铁角,沿着村道边走边大幅度地摔开,成串的铁角挤压磨蹭出骤雨般的沙沙声,铮铮然,给人以催促。农民们对此特别敏感,他们会急忙搜罗布满锈迹的镰刀,送到炉边,不到半天的光景就堆成小土堆一样高。铁匠们会没日没夜地将每一把铁器入炉烧、出炉锻、入水淬、贴轮磨、上台錾、再回炉烧、回水淬。铁匠们节奏感的默契,一道道工序被快速展开,直到刃口发白,锯齿发剌为止。 伴随着农民们挥动锐利的镰刀,成茬成茬的禾被撂倒。随着一台台脱粒机被踩响,成束的穗切着飞快旋转的轱辘,禾与谷就这样被无情地分离。稻草就地留下晾晒等待燎原,金灿灿的谷成担成担挑上晒谷场。 秋天的晒谷场,承载着收成的最后工序晒谷和扬谷。平静的晒谷场顿时热闹了起来。 各村各庄都有一方晒谷场,叫埕。埕是村民们共同的阳台,秋收时节埕面每天都会被分割出许多细块,晾晒谷子。 晒谷时小孩们要守埕,大人们会要求守埕的孩子在谷子上趿出一道道奇异的回纹图案,间或变换纹络为的是让谷子得以翻晒。秋日下趿谷是一种奇特的享受,光脚丫行进在蕴含温度的谷子里,恣意徜徉出各种各样的轨迹,既是一种艺术创作,也是对丰收最直接感受。 家乡的那方埕是份祖业,老祖宗们在向阳处选取了一片宽阔的平地,用红泥、白灰和着黄砂搅合夯成的,虽历经上百年风雨洗刷,依然不改固有的面目。埕的使用遵循“全村本族优先,本族先占先用。”的原则。固此秋收季节,为了一方埕面往往要守夜占埕。守夜占埕也是孩子们的职责,通常会有一种奇特的感受,享受秋夜里在草寮里露营的乐趣。 记得我第一次守埕是十岁那年,大哥出远门,二哥参军去了,守夜责任自然落到我身上,阿嬷心疼幺孙,执意要陪我守埕,给我壮胆。守埕的草寮极为简陋,躺在寮内可以望见满天的星斗。阿嬷虽认不了几颗星,却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。秋夜的星空下我问阿嬷:“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颗?”阿嬷说: “天上的星星和埕上的谷子一样多。”于是我数起星星来,她却告诫诉我:“星星是不能数的,数不清了会变成哑巴。”既然星星不让数,我就指着月亮问阿嬷:“天上的月亮有多大?”她说:“月亮可大了。”“到底有多大?”在我追问下她终于给出了准确答案:“天上的月亮要是掉了下来会压住十八亩水田。”“十八亩水田又有多大?”“十八亩水田就是我们家所有的水田凑在一起那么大。”这下我总算明白了,也不再追问下去了,慢慢地在奶奶故事中进了梦乡。 梦中我见到爷爷走蕃去了南洋,奶奶领着幼小的父辈们忙农活。牛、车、犁、耙这些本属于男人驾御的活头,奶奶她全上得了手,辛苦换来一年又一年的丰收。一个秋日的黄昏,爷爷担着行囊回来了,用一搭裢的现大洋从地主那里将十八亩水田买了下来,我们家从此结束佃农生活。 醒来,我急忙向奶奶求证梦境,她抚着我头,只是笑着点头。 那十八亩水田是全家人用辛劳与节俭换来的,是奶奶的天和地。 秋收,农家还有一大课题就是利的分配。 “利”字由“禾” 和“刀”组成,本意是举刀割禾,经历春耕和夏耘的艰辛,到了秋收面对金灿灿的分成,作何取舍,体现一个家庭的涵养。分配通常都在埕上进行,此时埕就成了展示人性的舞台,总有截然不同的戏开锣。 族中有一家同胞兄弟五人,父亲早逝,老母把五个兄弟拉扯大。老大阿炎和老二阿淼成了家,这兄弟俩每年都会因为收成分配闹纠纷,甚至动粗。有一年,因为谷子的数量和质量的计较,妯娌间的拌嘴显然解决不了,迅速升级为兄弟争执与对垒,最后居然动起了外戚。阿淼的婆娘仗着娘家兄弟多,回娘家搬了救兵,三个壮舅合力围殴阿炎。阿炎婆娘是童养媳,没有娘亲可求,眼见着阿炎被打得吐血,在埕上打滚,只能领着幼小的子女扑上去以身体掩护,这才止住了棍棒。阿炎被人用门板抬了回家,一路直呼 “此恨难消!” 从此同胞兄弟反目成了仇人。三个小弟眼见这样一对兄长,期待为其娶妻也成了奢谈,纷纷入赘他乡。数年后一场春雨,属于兄弟共有的厅堂也因缺少齐心的护理而坍塌。 残酷的纷扰被子女们明净的目光记录下来,兄弟阋墙的悲凉就这样延续到下一代。 同样是族亲,却有另一对老兄弟阿明和阿晋,他们一生相互礼让,谱写兄弟和睦的佳话。 每年秋收,埕上扬谷机扬出的谷子近者为饱谷,远者为 谷。大人回忆说这一对兄弟每年总是在埕上谦让,上等谷留作来年的种子,余下的,兄长总是将饱谷让给弟弟, 谷归自己,弟却在斤两让给哥哥一大截。 从长辈那里我还听了许多关于那对老兄弟友好相处的往事。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他们相濡以沫一辈子,之间没有龃龉,更没有红过脸。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背后也都有妯娌间数不清的计较、争执、吵闹乃至恶语相向,无数的枕边风都不曾动摇过他们的金兰之谊。 阿明叔公去世得早,没有给我留下多少记忆。阿晋叔公伴随我到十多岁才离开人世的,他晚年中风瘫痪卧床,七十岁生日的那一天,突然絮絮叨叨思念起兄长来,说闹狗日的那年头,风闻鬼子已打到了隔壁县,全村人都逃到山里藏匿起来。那时他年纪小跑不动,是他的兄长阿明背着他连夜逃难的,由于严重的营养缺失兄长得了夜盲症,夜里看不清路,他就在背上给兄长指方向,就这样兄弟磕磕碰碰躲进了深山。说着说着,他居然掉下泪来,用格外有力的语调说:“阿兄啊!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去那边与你再聚首,咱还当兄弟!”哽噎中带出了如注的老泪。 记忆中,叔公的眼眶从来也没掉过一滴泪,储备了七十年的泪水似乎在那天全部倾倒出来。七天后,阿晋叔公溘然辞世,遗容安详,带着微笑,好像真的遇到他的兄长似的高兴。 细心的长辈还发现那天正是阿明逝世十年的祭日。 家乡的埕,秋天还是村里的大戏场。 村里子弟多数出远门拼生活,要是发了财,回到家乡免不了要请戏班唱戏给全村人看。戏台就搭在埕边,此时的埕成了比拼业绩的平台,村里老人们都暗中鼓励这一种显摆。久而久之埕上戏班的优劣,就成了衡量一个人在外面混得好坏的重要指标。 发大财的请大戏班,连唱三天三夜,暗中还有一种较劲。你请县里的剧团,他就请大牌戏班。大戏班唱的是大戏,周全到位,旦角、乐器、戏服、道具的配套毫不含糊。导演叫司鼓,也叫鼓头,是剧团指挥者,严肃认真,唱的都是有名有目的曲牌,戏文严谨,一招一势,一颦一笑,中规中矩,不容有半点纰漏。但观众们只有张口细看的份了。 发小财的人是请不起大戏班的。这也无妨,可请布袋戏。别小看布袋戏,它介乎说古与大戏之间。形式上谐过于庄,突出的优点就是戏文自由度大,可以结合观众的情趣,穿插各类掌故,触类旁通,同样起到娱乐和教诲的作用,乡亲们似乎更乐于接受。 记得一年秋收后,村里来了布袋戏。埕上还残留新谷的清香,戏台就搭了上去,连唱了许多场戏,成了全村人一个冬天的回忆。 布袋戏是一个人的剧团,唱戏的四肢牵连着乐器,承担着从演员到乐器所有角色,生旦净末丑还外加锣鼓,全凭一个人的力气。从喜剧到苦戏,从武打到文戏,是庄是谐都能入戏,乐时乡亲们笑得接不上气,悲时半村人跟着哭泣。 小小布袋戏却唱尽千般意,生旦净末丑,全靠换脸谱,收了锣鼓乡亲们还舍不得离去,撤了戏帘人们才发现台上清音者竟是佝偻翁。真是“锦袋装尽天下戏,一目可览古今情。” 老头唱完了所有的戏本,收拾一肩戏挑出村去,乡亲们反复叮嘱来年秋季还来唱布袋戏。 这,都是家乡那渐行渐远的秋意。 这,就是曾经的秋意带给我如斯的回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