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总在夏天去河边钓鱼,因为在别的季节,有气候限制,也有种种理由约束。比如春天里总犯困,我要抓住一切机会睡觉。冬天那么寒冷,一层一层地套着汗衫、衬衣、毛线衣、厚棉衣,笨拙却不御寒,冻得只想窝在被窝里,似乎连心思也已经被寒冷冻得不灵活。而在秋天高远的蓝天下,收获过的田野宽敞寂寥,成熟的瓜果压满枝头,凉爽的风,轻轻地一遍遍来去往复,人心思动,我匆忙地奔跑,攫取,收藏,哪有可能耐心枯坐,静等鱼儿上钩。 临河对水,坐听树上蝉鸣不断,燠热的正午,村庄一片寂静,在大自然面前,人和牲口都老实了,收敛狂野的思维和行动,用睡觉来淡忘季节的围困,在暂时的无意识里摆脱恼人的热浪。我随意地瞄瞄水面上纹丝不动的浮标,看一只迷路的小蚂蚁顺着赤裸的小腿往我身上爬。我以为,此刻有两个孤独的生物,应该彼此交流,从此不再孤单。 一条莽撞的鱼被我钓上来,装入身边的小水桶。一只叫声嘶哑的蝉,从藏身的繁枝茂叶里,被我用钓鱼竿另一端上面的蜘蛛网粘住,落入手中。一根钓鱼竿收获两种动物。 我看着手里吱哑直叫的蝉和桶里轻微摆尾的鱼,想着,它们也是各自孤独的两个动物。我要让它们彼此交流。 平日里,它们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,是水岸边的邻居,尽管谁都可以看见这棵木麻黄树,可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,老死也不能往来。君住小河里,我在小河侧,日日相闻声,共饮一河水。何时才得相见?也许,它们会彼此打听,了解不同世界里的事,水里的风光如何,岸上的景物美否?也许,它们会互相蛊惑,在水里多么痛快酣畅自由自在无牵无绊,在空中极目四野风和日丽还有绿叶婆娑鸟雀欢叫,于是,有一些些动心,有太多的犹豫。毕竟,对彼此来说,那都是另外的世界,异域的风景。 它们被我带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,我为它们创造了近距离交流的机会。可是它们会有闲心说话吗?一个想重返树上那片广阔的空间,一个蹦达着要在更多的水里游动,它们的心里,一定惊慌失措,一定充满渴望,迫切想摆脱困境。何况,作为“人”,同一类别的物种都不一定彼此亲近和交流,不同的物种,它们大概不会有共同语言,更不可能如我所构想的,平静相对,热切交谈。我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者和施暴者,以无知和暴力将它们揪到一处,并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。 人总会自以为是地做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,我本来也不想这样干的,可是一根细长的竹竿逮来两只不同的动物,这为我的胡作非为创造了条件。错误一开始不可能很明朗和令人抵触,只在结果呈现的时候,人才会醒悟,事情已滑到无法逆转的地步。 被禁锢被约束的滋味一定不会好受,许多时候,我被一件事羁绊不得放松,被一个人拉扯着不能脱身离去,被一些流言纠缠了,无能为力。我以为自己突然顿悟,所以大发善心,决定让被捕的鱼和蝉离开。 那时我还小,我还无法看得更远想得更多,我以为我做对了。 后来,我想起这件事,隐隐间又觉得,我无端介入了鱼或蝉的日常生活中,让他们看到另一条生活轨迹的另外一种风景,在它们今后的生活和回忆里,如果常常想起异样的刺激,而对生存的环境百般挑剔,渴望再次走入另外的风景,它们将不再安份,不再甘于平庸,那么,我的错误已经毋庸置疑,我介入并影响了别的物种的生活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