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最开始时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,因为我们生活在农村老家,父亲则在县城的新华书店上班,对于年幼的我来说,那是一个遥远到超出想象的地方,尚不识字的我,连“书店”是什么也不明白。 那时,家里唯有大姐跟着父亲在城里上学,她每次回来都会说起城里的好,说城里就连下雨天马路上都可以走路,这真让我羡慕。因为村子里的街道一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,大人孩子要想出门都得穿笨重的大雨鞋。我因为力气小、长得又瘦弱,在雨中的泥地里行走时,雨鞋往往会陷到烂泥里,需要拔出一只脚,再去拔另一只脚,别提多吃力了。大姐的描述让我对城里的生活无比向往,我开始求着父亲也带我进城,他却总是笑着说:“别急,等你到了上学的年龄,我就带你进城了。” 没想到,因为一场病,父亲提前兑现了承诺。六岁那年的夏天,村子里有不少小孩生起了水痘,这种病传染性强,虽然母亲尽力防备,我还是被传染上了,身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痘,因为痒就不停地用手抓,抓破了就更痛更痒。周末父亲回家时,便跟母亲商量着带我进城,一来怕我的病传染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妹妹,二是他也觉得母亲实在太累。就这样,我在病中迷迷糊糊坐着父亲的自行车进了城。 那时,父亲工作的地方其实就是新华书店,单位有一个大大的院子,其中就包括职工宿舍。父亲带我去诊所,找医生给我开了止痒的药膏。那药膏是黄色的,抹在脸上很难看,加上它本身的味道比较刺鼻,父亲上班时我就不敢出宿舍的门。父亲怕我寂寞,就找来一大堆旧报纸,再送给我一把精巧的小剪刀,让我自己剪着玩。有一天,正当我胡乱剪着报纸时,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,我趴在窗台一看,有个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孩,正认真地读奶奶手里的一张报纸,每当她念对了一个字,奶奶就开心地大笑:“乖孙女真聪明!”小女孩读一会儿字,奶奶就给她一颗糖吃,我不由大为惊讶:原来报纸不只是可以剪着玩,还可以读字,而且能换糖吃! 于是,父亲下班回来,我开始缠着他教我识字。父亲会随手拿起一张报纸,教我读上面字体最大的标题,我想得到糖,于是学得非常用心。有一天,父亲又去上班,那小女孩跟着奶奶在院子里读报纸时,我就大胆地推开门跑过去说:“我也会读。”说着,就指出几个我新认识的字,老奶奶很惊讶,随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,塞了好几块糖给我,小女孩“咯咯”笑着,算是成了我在城里认识的第一个小伙伴。 不久,我身上的水痘下去了,父亲到书店的库房里整理书时,我就跟着去,父亲站在高高的梯子上,把书挪过来搬过去,我够不到高处,就沿着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走来走去,只挑有图画的小人书来看。有时,那小女孩也来找我,我们就趁着父亲不注意,在成排的书架之间玩捉迷藏。不过,令我更着迷的还是听她讲故事,我识不了几个字,看书只能翻翻图。她为了教我识字,就拿起一本小人书,把手放在字的上面来点读,我就这样跟这位比我大两岁的小姐姐识了不少字,一个夏天过去,甚至能自己囫囵吞枣读小人书了。 秋季开学时,小女孩去爸妈工作的地方上学去了,她走的时候把自己的水彩笔送给了我,还说来年再放假来找我玩。来年,我又去了书店,却一直没有等到小女孩再来。父亲说她的奶奶正式从书店退休,已经从宿舍搬走了。 于是,在那个漫长的夏季,我天天在书店的库房门前看书,我那时又新识了不少字,本想完整地读一个故事给小女孩听,但每天陪伴我的只有夏日的风,还有院子上空偶然传来的鸟鸣声,小人书里的故事依然精彩,却多了一种别样的寂寞。我住在书店里的童年时光,也随着书中那带着墨香的方块字,悄悄地溜走了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