剧作家徐棻在她的著作《探索集》里，谈要从完善的戏剧化冲突去找戏，谈如何写戏才能更“有戏”。

郑怀兴的小戏《借新娘》，就是这么一部有“戏”的作品，有意志冲突，有性格冲突，亦有行动冲突。人物不多，活灵活现，多方角力有机结合。首场，赌徒老赖逼郭小保就范，同意去姑母家骗钱来还债；二场，老赖哄女赖莲儿入套，同意当假新娘出借；第三场郭小保姑父姑母大寿前因如何接济娘家人一事矛盾；第四场，乡间小道上赶路，假夫妻在讥讽与辩解间情愫暗生……件件桩桩鲜活如真，极尽做“戏”之能事。

已故知名剧作家郑怀兴高质高产，著有新编历史剧《新亭泪》《傅山进京》《晋宫寒月》等人们耳熟能详的剧目，他的一系列作品，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充分解读，同时又带入了自己独特的人生思考，形成既有文人气息又有个人色彩的独具辨识度的戏剧风格。

《借新娘》是郑怀兴1989年创作的一部喜剧，同期剧作还有《鸭子丑小传》《造桥记》《阿桂相亲记》等。《借新娘》不知何故，一度少有关注，直至2021年，在福建艺术节中终于脱颖而出。

《借新娘》剧情十分简单，符合线性发展规律。青年赌徒郭小保输光家业，陷于穷困潦倒之中。老赌棍老赖怂恿其假借结婚之名去向富豪姑父姑母骗取贺礼，并许诺出借女儿。郭小保与赖莲儿在闹剧中生情，痛改前非改掉赌性，在姑父姑母的帮助下与莲儿结成真正的夫妻，重振家声。老赌棍老赖也在结尾时忽然醒悟，众赌徒亦改邪归正，皆大欢喜。坏事转好，一出轻松讨喜的闹剧落下帷幕。该剧热闹喜庆，冲突激烈，处处有戏。情节设置取巧，承载的内涵和道理发人深思，对于前几年闽南一带非法六合彩赌博之风兴盛的不良风气，颇有教化意义。

戏剧千古不变的因素，是借由演员、道具、场景等，与观众取得交流，亦即“当堂反馈”。戏好不好，就看演员与观众贴得近不近，是否有真正产生互动，走进观众的内心。《借新娘》甫一开场，首先来了个互动环节，戏中的几位演员齐匝匝定格在场上，做了三五“傀儡戏”的类似动作后，才逐个介绍姓名。接着由邱老板的奴仆安童、意儿，请出安人与员外自报家门。人员一一介绍完毕，郭小保高喊一声“列位啊，大家看戏了，起鼓了，起鼓了”，这时戏才正式开场。颇具仪式感的开场，不知是否有因循传统的讲究，单从形式感而言，显然增加了互动性与戏剧性。

紧接着，第一场戏在浑沌不清的灯光与氛围中开场。郭小保美梦深醒，发现自己输得精光彻底，情急之下，差点连头都要拿来下注。老赌棍深知郭小保有一位富甲一方的姑父，姑母与其伉俪情深 。虽因小保涉赌疏远，但毕竟是至亲。只要小保以娶妻之名前去，姑母必大喜，姑父焉有不助之理。于是，老赌棍老赖与一众赌徒联手设局，把自己亲女儿也推上了穷途。当年，莲儿的母亲就是这样，被老赌棍老赖当赌注尽输，而选择自尽。

戏从何来?在于编剧巧思设置下的巧合。据说《借新娘》的故事出自清代俞樾的《右台仙馆笔记》中《邬三》一则。笔记体小说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一种，多以人物趣闻轶事、民间故事传说为题材，叙事简约、篇幅短小，为当代戏剧提供无尽财富宝藏。近日亮相九艺节的越剧《烟波迷月》，同为郑怀兴老师作品，故事原型亦来源于纪晓岚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。

但来源于笔记小说，并非可以照单全抄。好故事要处理成好剧本，还需要很多的细节设定，以及进行人物的刻画填充。在《借新娘》中，剧作家对人物原型进行深化和戏剧处理，以“邬三”为原型设置了“郭小保”这个人物，并为其安排了前因后果。郭小保好赌缘于老赌棍老赖的引诱，概因郭小保之父偶见老赖之女莲儿，十分中意，欲聘其为媳。知道她是赌棍之女后，郭父中断联姻之想，并说“倒贴上门也不要”。出尔反尔，令老赖怀恨于心，于是他在郭父去世后故意拉郭小保下水，令他输光家业。老赖既报仇又得利，奸诈嘴脸由此也可见一斑。莲儿的角色在俞樾笔下原为“青年之妓”，郑怀兴将其改为老赖之女，取名莲儿，有冰清玉洁，出淤泥而不染之意，也为后续借新娘借出美满姻缘埋下伏笔。

经改编后的《借新娘》剧情，人物聚焦，逻辑理顺，好戏连台，热闹滚滚。剧作家神来几笔，人物和剧情都更加贴近观众的生活及喜好，并且也充分考虑了剧种特色和行当意识，使得整部戏跌宕起伏，小高潮不断。这和写戏者用心观察生活，长期体察基层，有极大关系。

《借新娘》第四场，老赖带着假扮夫妻的郭小宝与莲儿，牵驴上路，去往姑家。三个人各怀心事，男与女互相揶揄，辩解时多处用类比，带着人生的哲理；对唱时意有所指，各有立场，感觉甚妙。当然别的地方也有不错的唱词，但因为太“有戏”，冲突激烈，热闹处太多，反而淹没了唱词美。其实这也不一定是坏事，戏曲的当代审美，早已不同于往日，从前的观众看戏重在听唱。而现在的观众是重“看”，要求戏有看头，“戏”在“曲”前，内容和形式要两手抓，两手都要硬。

第四场的启幕，是山野小道，静处听音，分外清灵。“春光明媚花争姹；山花夹道鸟迎迓”，乡村夫妻赏春景乐融融，莲儿愧羞于自己的身份及此行目的，“眼看对对真夫妻，穿花柳燕双飞。朗朗笑声犹绕耳，羞杀驴上小莲儿”，天性良善纯真的她，踏上骗婚路实属无奈，“何颜见天日，一路把头低。”一旁，郭小保这位失足青年被老赖设局入套，内心也是良知仍存。乡村野趣的调笑，虽属无心之举，却让他感到难堪，“一路行人夸佳偶，恨难掩耳满面羞；众人嘲笑怎还口，装聋作哑长低头。”

这时，莲儿偏又来借驴暗讽“驴儿你可知道，人儿的面皮比你厚。想你前世赌又骗，罚变毛驴赎罪愆。谁知你犹不悔改，厚颜无耻发狂癫”，小保当然也不甘受这旁敲，遂予以回怼“龟笑团鱼无尾巴，团鱼笑龟太自夸。咱俩人七呀莫笑八，一条藤上两烂瓜。”

唱词做戏，颇有古意。就是在这样的你来我往、层层推进中，两位年青人内心的良善渐次被唤醒。冲突多次反复，他们边互怼边交心，预示着“借新娘”的大骗局，即将离奇出新，将“戏”往更纵深处推进。

同时，这一场戏的做打之功也尽显专业和传统。男女主伡肩朴稚、蹀步细腻，脱鞋、牵驴、过溪，既做“戏”，也做“意”，不仅表现出了人物的形象，更表现出了角色内心的意象。妙哉！

人生如戏，戏是人生，我们在《借新娘》中看到了人性与人情，看到了人生苦短，奋斗意义非凡，这些戏里所隐藏的正确的价值观。老赌棍老赖“士农工商都不会，只在赌场度春秋”，输钱典妻，害得妻子投江自尽，却死不改性，又打起女儿的主意，最后差点落得人财两空；良家子弟郭小保被赌棍所惑，一夜之间输掉祖家基业一无所有。“学好三年，学坏三天”，人与环境，果然是成事与败事的关键要因之一。而，另一边，姑父邱惜福，货郎起步，认真勤勉，从舅兄嫌弃的小字辈成为富甲一方的员外，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坚持。他发达之后不弃糟糠不忘桑梓，也给予滥赌侄儿迷途知返的机会，以真情和质朴为人处世，并相信人心本善。戏曲之高台教化，从古至今，总是让观众受益。

有人觉得《借新娘》的结尾，老赖突变颇显不真实，一辈子泡在赌场的人，怎么可能说改就改。文艺作品和现实生活本身就有许多区分。喜剧的基本手段就是夸张，情节夸张，人物夸张，故事夸张。喜剧是夸张的艺术，意料之外，情理之中，都在做戏的范畴内。

通过戏的演绎，让观者在轻松娱乐的观戏间明白一些道理，所谓寓教于乐是也。从这点上来说，莆仙戏《借新娘》有“戏”，非常有意义。（杨秀晖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