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午后,远在南非的朋友私信,说他正光着膀子在约翰内斯堡吃冰啤酒。 落日下的瓦尔河卧在约翰内斯堡膝前,南半球正适仲秋季,10多种语言、车马在那里汇集、碰撞,行色与肤色各异的背包客、淘金汉、冒险家在那里安营、修整,成就着“彩虹之国”的“世界金都”。 朋友在白种人聚集区做着酒馆生意,属当地出生的第二代华人。他儿时随父回过一两次老家。在他的记忆里,故乡就是穿春衣在村道上骑自行车的少女。 他说,特别喜欢看抖音与朋友圈里的故乡,喜欢看故乡女子着春装的模样:淑女裙套上一件小马褂,或者水湖蓝的开领裙刚过膝,脖项上系着一条红丝巾。分不清前后左右的四面风在杨柳依依、春草环抱的湖心游荡,恬静而柔美。 《九张机》曾这样描绘一位少女的春天:“一张机, 采桑陌上试春衣,风晴日暖慵无力。桃花枝上,啼莺言语,不肯放人归。” 不忍归去,只因春色? 是什么样的一个春天,什么样的一件春衣,又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愫,让一位未出闺的织锦女子如此春情萌动。想来,彼时春日迟迟,卉木萋萋,春波碧草,花香袭人,正是春光懒困倚微风的季节。想必阡陌纵横绵远,桑椹繁密嫩绿,竹篮里肥美的桑叶压弯了少女的腰身。汗浸衣襟,暖风入怀,娇软无力。于是便遁入桑林轻解棉衣,换上春衫。而不识相的黄莺却在桃花枝头不怀好意地鸣唱。羞人恼人,招惹路人。 一件春衣,丝丝含情,缕缕凝怨,让游子思妇,少女思春。 朋友说,在约城矿井做了半生矿工的父亲,曾收藏过一幅关于春天的油画。画上有“北归的大雁”“村口的油菜花”“窗台上的茉莉”……或许于他父亲而言,那“才了蚕桑又插田”的忙碌,那与捣衣声一起和鸣的布谷鸟,以及老家屋顶上的一缕炊烟,才是故乡。 朋友的父亲是在春风拂槛的早晨出的远门。离家前,他奶奶为他父亲披上一件浆洗得发白发软的棉布衫,叮咛再三,泪流满面。他父亲不停地替他奶奶擦眼泪,说来年春天就回家。 两年前的春天,他父亲去世。死前曾坦言,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好好陪留在故乡的奶奶身旁。陪他奶奶度过一个完整的春天,为他奶奶亲手缝制一件漂亮的春衣。 “马上离魂衣上泪,各自个,供憔悴。”对于飘在万里之外的异国游子,或许一袭春装便是游子关于春天关于故乡最真最美最柔软的记忆,便是桑梓所倚,魂魄所依,便是一袖满满当当的乡愁。 朋友的话让我想起一首词——“杨柳千条送马蹄,北来征雁旧南飞。客中谁与换春衣。终古闲情归落照,一春幽梦逐游丝。信回刚道别多时。” 同样是春天。词人作为高等侍卫跟随康熙帝出关,途中目睹“杨柳千条送马蹄,北来征雁旧南飞”,深知自己早非当初“鲜衣怒马”的少年,更非那“人间富贵花”,而是一位离人。 这位词人天生贵胄,文武全才,是享誉大清朝却英年早逝的词坛翘楚“纳兰容若”。谁也不曾想到,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纳兰容若词风如此幽怨孤独,哀感顽艳——一句“客中谁与换春衣”道尽世事无常,道尽人生如寄,道尽人情冷暖,道尽人间悲凉。 于四季而言,春天是过客;于春天而言,我们才是过客。然而,从“天涯海角”的昨,到“一线之隔”的今;从“南漂北漂”到“暂住中国”,从浩瀚天宇到“流浪地球”;谁又不是客?谁又不是身居“客中”?! 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。三百年前帝王宠臣纳兰容若、三百后活在当下的海外侨胞、商旅俊朋,他们都曾或正在路过春天,自然他们心中都有“一件春衣”。这件“春衣”时刻提醒着他们:无论身居富贵,还是身处乱世,他们都是过客,都是游子。他们都渴望有人为他们添置春衣,为他们披上春衣。渴望身披春衣与思念的人风月同天,形影相随;卧在万千春色中,卧在人生的春天中——安详、长情而满足。 |